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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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席宗鶴果然言而有信,沒過幾天王琛打來電話,說容珅松口了,讓我如期進組。

我不知道他與容珅達成了什麽樣的協議,但事情能順利解決,我還是松了口氣的,也算對得起我痛了兩天的屁股了。

進組前,我第三次前往白浪村拍攝了一期《大牌農家樂》。這檔綜藝已經進入到宣傳期,桑青告訴我網上期待度還挺高,討論度也節節攀升,是個好勢頭。

好不好,還要等播了再說。我沒他那麽樂觀,回憶前兩期,我總覺得我表現得十分無趣,除了同財叔相處起來還比較自然,和另三位,特別是席宗鶴,都沒話聊,要多尬有多尬,仿佛真的只是去做一名廚子的。

拍攝前一晚,到達酒店後,晚上姜煙與曹熙一如既往來cue流程。姜煙告訴我,第一期節目已經剪好了,他們反覆與臺裏領導確認、修改,將最精彩的內容都保留了下來,還組織了二十人的試映會,效果不錯,相信開播後觀眾們一定也會喜歡。

姜煙說,這期的主題要回歸真正的農村生活,明天會有個插秧的活動環節,隨後還要招待村裏的孩子一起用餐。

“插秧?”這個詞對從小生活在城市裏的我來說可算非常陌生了,我們之中大概只有財叔會比較了解這些。

姜煙笑了笑,俏皮道:“春天了嘛,又到了播種的季節。”

曹熙說:“白浪村一直不太富裕,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,村裏只餘老弱,留守兒童的問題很嚴重。我們也是想通過這檔節目帶動一下當地的旅游業,讓更多的人知道原來國內還有這樣美好淳樸的地方。”

我點了點頭,鄭重道:“我一定會盡力將節目主旨傳達給觀眾。”

兩人坐了半小時,曹熙見時間差不多了,就想起身告辭。姜煙看了我一眼,轉身對他道:“老曹,你先走吧,我還有些事和顧老師說。”

曹熙一向比較沈默,聞言也沒多問,利索地走了。

我大概知道她要和我說什麽,《單家百年》是她做的中間人,我出了事,王琛該一早就通知她了。

果然,姜煙斟酌片刻道:“你的事王琛和我說了,需要我幫你打招呼嗎?”

我感念她的好意。她對我的幫助已經夠多,就算我予她有救命之恩,也用不著事事皆操心,還要給我擦屁股。況且,她的面子並沒有大到容珅那裏,估計也要托很多關系,這樣一大圈兜下來,勞民傷財,還不如我自己塞桌球。

當然,最重要的還是席宗鶴都已經給我擺平了。

“不用了,已經解決了。”我說。

她表情瞬間松懈下來:“那真是太好了。”

錦上添花的多,雪中送炭的少,像她這樣不間斷供炭的,更是少之又少。她和美芳姐很相似,待人真誠,有恩必報,都是好女人。

“勞你費心了。”

姜煙抿唇笑了笑道:“說這些客氣話做什麽。我知道你是名值得我信賴的好演員,只是缺少一些機遇。總有一天,你會大放光彩的。”

我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,這粉絲濾鏡也太厚了。

可能表情太直接,被她看出了我心中的腹誹,她一挑眉,道:“你覺得我在唬你?”

我尷尬地撓了撓面皮:“呃……”

“其實在你救我之前,我就見過你。”

我一楞,手都頓在了臉上。這個“之前”到底有多前?該不是我在夜總會上班那幾年見過我吧?

然而很快這個可能便被我自己否決了,我那時也不過二十出頭,她只會更小,應該不會去那種地方的。

姜煙接著道:“你可能早就不記得了,那時候你不過是個新人,我也只是導演助理。那部片子的導演是個老油條,特別討厭,總是在片場調戲我們這些女孩子,滿嘴葷話,吃飯的時候還要給我們灌酒。大家都怕他,只有你總是有意無意護著我們,還給我們擋酒。有一回你替組裏的一名女孩擋酒,惹怒了導演,第二天拍一場雪地戲時足足跪了一個小時,跪的膝蓋都紫了。我們都知道是怎麽回事,可我們不敢替你說話。”說著說著她眼裏含淚,滿臉愧疚,“我想著自己人微言輕,就算站出來怕也是幫不了你,但其實就是膽小害怕罷了。再遇到你我很高興,準確說,並不是我想報答你,而是我想彌補自己心中的遺憾。”

她說的這段往事連我自己都快忘了,好像的確是有這麽回事。我與顧霓從小相依為命長大,早已習慣凡事擋在她的前面,平生最看不慣,便是大老爺們欺負小姑娘。那個導演長得好似豬頭一樣,還成天想著要占女孩子便宜。我能喝,就陪他喝了。結果他喝不過我,就誠心搞我,讓我一場簡單的跪戲拍了一個小時。

“我只是做了一個男人應該做的。”我說,“你幫我的已經夠多了,我很感激。”

最後我將她送到門口,她紅著眼睛跟我說了再見,還握著我的手讓我一定不要放棄。我好笑地不住點頭,等她走遠了,剛要關門,無意瞥到走廊另一頭有抹佇立著的身影,一直望著這邊。

我仔細一看,竟然是席宗鶴。他把著門把手,似乎是開門開到一半,被我和姜煙的動靜吸引,靜止在了那裏。

他視線本跟著姜煙走了,這會兒可能感到我在看他,又收回來移到了我身上。

我打了個激靈,竟然有種冰天雪地一猛子紮進寒潭的錯覺,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
容珅的事情得以解決全都靠他,我吃不準要不要去當面道謝,這一躊躇,對方推門進屋,重重地關上了房門,響到整個走廊都回蕩著這股餘音。

是他強上我,又不是我強上他,甩臉給誰看?

我望著空無一人的走廊,擰起眉心,學著他的樣,也回身重重拍上了房門。

第二天中午過後,我、席宗鶴、杜宇、安欣嵐,四人一起組隊去村裏的稻田裏插秧。田裏灌滿了泥水,比我想象中要涼一些,體感大概才十度左右。

正常人都覺得涼,不知道席宗鶴受不受得了。

想到他,我擡頭四下尋找他的身影,突然感到腿上有點古怪,低頭一看,發現竟然有一條深褐色的水蛭叮在了那裏,正在拼命吸血。

我瞬間頭皮發麻,定格在原地,不知如何是好。

還是隨行攝影看出了不對,往我腿上一瞥,立刻就飆了句臟話。可他也是個野外生存的門外漢,除了替我發出驚呼引來更多人圍觀,並沒有對付水蛭的確切辦法。

我是看都不想看自己的腿,看一眼都犯惡心。這東西離我生活太遙遠,驟然出現在我身上,除了驚恐,我實在擺不出別的情緒。

離我有段距離的杜宇和安欣嵐,一聽到水裏有水蛭,各個蹦得飛起,恨不得插上翅膀沖到岸上。只有席宗鶴逆著人流,是往我這邊來的。

他涉水行到我面前,與我無聲對視一眼,隨後便蹲下身查看起我的小腿。

“這東西有毒嗎?”我見他靠譜,緊張問道。

他一手握著我的小腿,另一只手拍擊著水蛭附近的肌肉:“沒有,你放松些。”

很快,隨著他的拍打,水蛭松開吸盤掉進了水裏,而我的皮膚上則多了一個小口,有鮮紅的血液從裏面緩緩流下。

警報解除,提著的一口氣散了,我整個人都軟了下來,席宗鶴一把扶住我,架著我到岸上處理傷口。

經過這件事,曹熙再不敢讓藝人下水,只好提前結束這個環節。

我的腿經過簡單的消毒包紮,過了段時間便不再流血。回去路上,我仗著在攝像機前席宗鶴演也要演出與我關系良好,故意湊上去問他怎麽會知道去水蛭的辦法。

“以前有參加過一些童子軍訓練營,教官有教野外生存。”

我做出驚嘆的表情:“所以就算把你一個人丟到叢林,你也能活是嗎?”

他停下腳步,面無表情看了我幾秒,擡杠一樣吐出兩個字:“不能。”

我還沒反應過來,他自己就先走了。我落到後面,又不想去追他,只好跟杜宇他們走在一起。

“剛剛真是嚇死我了,我再過幾天可是要走秀的,被水蛭咬了萬一傷口感染什麽的,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。”安欣嵐道。

杜宇搓了搓胳膊:“想想我都毛骨悚然,顧哥,你剛剛害怕嗎?”

我與他們並排走在一起,睜眼說瞎話:“不怕,這有什麽好怕的。你學學你席哥,看他多淡定。”

他擡眼望著前方席宗鶴的背影,用力點了點頭:“沒錯,我要向席哥學習,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!”說著還做了個“加油”的手勢,朝席宗鶴跑了過去。“席哥,我來向你學習啦!”

那種惡寒繼水蛭之後,杜宇又讓我領略了回。

他知道自己有點用力過猛嗎?

回到農家樂,財叔已經被一群孩子折騰的身心俱疲,見我們回來了,簡直就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那一瞬,興奮又驚喜。

我也不是很會和孩子相處,只得攜著財叔,雙雙窩進後廚,寧可面對柴米油鹽,也不要同熊孩子玩耍。

財叔可能技癢許久,說要給我們露一手,讓我們見識一下他做菜的手藝。

我樂得輕松,在旁給他打下手。正在洗一盆青菜,外面小心翼翼進來個小男孩,害羞似的挪到我跟前,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問我:“哥哥,要不要我幫忙?”

外面七八個孩子,他是唯一一個想著進來幫忙的。

我指了指一旁的小板凳:“你坐這裏幫我剝毛豆吧。”

“好的。”他乖巧地坐到凳子上,真的開始安靜剝毛豆。

男孩子裏他身量不算很高,不過眼睛還算大,皮膚是當地人常見的黝黑。

我問他叫什麽,他抖了下,一顆豆子滾到了地上,他連忙驚慌地看了看我,似乎怕我責怪他。

我只當沒發現他的不安,盡量和善道:“是我不好,該先自我介紹的。我叫顧棠,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?”

他掐著手裏的毛豆殼,低低回我:“楊少傑。”

“小傑,你爸爸媽媽呢?”

他手裏的動作一停,垂著頭,過了好久才說:“死了。在外面打工的時候,被大卡車撞死的。”

我猜中了前頭,沒猜中後頭。

“抱歉,哥哥不該提起你的傷心事。”我有些歉意,迅速岔開了話題,“小傑,你長大有想過要成為什麽樣的人嗎?”

小傑迷茫地擡頭看向我,稚嫩的臉龐除了孩童的純真,還有不該出現的膽怯與郁色。

他猶豫著:“我想……成為有錢人。”

這是個非主流答案,但很真實。我看出他的忐忑,安慰道:“說得很好啊,要是人人都想做科學家、飛行員、大律師,那誰來賺錢呢?想做有錢人並沒有什麽可恥的,我小時候也想做有錢人。”

有了錢,我媽的病就能好起來;有了錢,那些黑社會就不會成天守在門口潑紅漆;有了錢,就能供妹妹讀書,讓她像別的女孩子一樣穿好看的花裙子。

我從不覺得喜歡錢是件俗氣的事,這樣認為的人,或許還沒嘗過窮到極致的滋味。我為它癡迷,為它傾倒,願做它的奴隸供它驅使。只要能夠不回到從前的日子,我什麽都能做。

“那我……也能成為像哥哥你一樣的明星嗎?”小傑問得忐忑無比。

“能啊。”我一掌按在他頭頂,死命揉搓了兩下,“哥哥也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出身,現在不一樣混得挺好嗎?只要你願意努力,好好讀書,爭取考上影視類大學,終有一天你會發光發熱的。”

小傑被我揉得閉上一只眼,臉都微微紅了:“謝謝大哥哥,我知道了,我一定會好好努力的。”

我莞爾道:“加油!”

笑著笑著,又有些惆悵,不知道我和席宗鶴的孩子是不是也這樣乖巧可愛。等孩子足月誕生後,他一定不會同意我經常去看她,說不定還會把孩子藏起來。一想到到時候又要一番折騰,我就頭痛不已。

吃完了飯,節目組還特地安排我們在院子裏和孩子們一起放煙火棒。我趁著沒人註意,將小傑拉到一旁,偷偷塞了一千塊給他。

他無措地看著我,不知道要拿手裏的錢怎麽辦才好。

“隨便你拿去做什麽。”我蹲下身同他說,“拿去玩也好,交學費也好,給你家大人也好,這些都隨便你。命運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裏,別人或許能替你做一兩次主,但不能做一輩子主。你的青春就像這些錢,可以任你肆意揮霍,但永遠只減不增,你要好好想清楚怎麽花才行。”

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像是被我的嚴肅正經嚇住了。

隨後我倆一同回歸了大隊,在庭院裏揮舞起煙火棒來。

也是在這時,我無意間發現席宗鶴在角落裏似乎很難受地捶了捶腿,走路也有點勉強。

一定是因為白日裏泡了涼水的緣故,他那一雙腿,精貴的很,不能有一點點冷著涼著,不然就要給他臉色看。

送走孩子們,也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,幾個人都各自回屋休息。我趁著席宗鶴沒有進屋,先用木桶盛好熱水,搬到外間他的床邊。等他一進屋,我先發制人,要他過來泡腳。

“今天還好有你,作為報答,我今晚給你做個足部按摩怎麽樣?”

他進退兩難,又不能當著鏡頭呵斥我,只好僵硬著道:“不用了……”

我拍拍床褥,不屈不撓:“快來!”

他還是不動:“真的不用了。”

我也不動,與他對視良久。

他深吸一口氣,迫於我們“和諧友愛”的人設,僵持了幾分鐘後,還是緩緩走了過來。

他步子誇得很小,走得很慢,這讓我越發擔憂。

待他將腳伸進熱水裏,我卷著袖子,仔細地從腳跟開始一點點往上按摩。可能緩解了他的痛苦,他緊蹙的眉心一點點舒展開來。

“舒服嗎?”

他淡淡“嗯”了聲。

得到肯定的答覆,我有些高興,正準備再接再厲,就聽頭頂上方傳來他低沈的聲音。

“我看到你給那孩子錢了。”

我瞟了眼攝像機方向,朝未來的剪輯師道:“麻煩下面這段不要剪進去。”

席宗鶴似乎有些不明白:“為什麽不讓剪?”

他肯定以為,我給錢就是為了被攝像機拍到,然後由他引出這一段,到時候節目播出了,我才能得個“心善”的好名聲。

我擡頭沖他笑了下:“我又不是捐了幾十幾百萬,就是點小錢而已,有什麽好讓人知道的。”

“善不分大小。”

我覆又低下頭:“也不算真善。”

我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,那麽弱小,那麽無助。想要尋求幫助,卻找不到人求助;想要獲得希望,卻一次次被現實打敗。

孤立無援,舉目皆黑。

“可惜了。”我聽到席宗鶴這樣說。

可惜什麽?可惜不是真善,還是可惜我不能用這波圈粉?

之後有幾分鐘,我們誰也沒說話。

水漸漸有些涼了,我邊擰幹毛巾邊道:“我幫他,其實也只是幫一時,幫不了一世。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,似乎性格都會很容易走向兩個極端。極端自卑,或者極端自傲。小傑有些太自卑了,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好起來。”

“我也沒有父母。”

我一楞,這才想起席宗鶴也是從小失恃失怙,由爺爺撫養長大的,約等於一個留守兒童了。

我以前一直覺得他不驕不躁,不卑不亢,是因為被江暮那個人渣傷害後才會變得脾氣古怪。現在才發現,他或許就是個極端自傲的人格,因此才會眼裏容不得半粒沙。

當別人辜負他、欺騙他後,他自尊心便會受挫,繼而對整個世界產生懷疑,封閉起心門。

我仰頭看向他,意有所指道:“那你應該深有感觸才是。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,會缺失兩份很重要的愛。這兩份愛需要很多很多別的東西補齊,一旦補不齊,他們成長的過程就會更加敏感脆弱。既然選擇生下他們,就要對他們負責,這就是父母的職責。”我轉向鏡頭,打了個招呼,“這段可以剪進去。”

我承認,這段話我有自己的私心在。

席宗鶴腿動了動,從水裏伸出來,穿進了拖鞋裏。

“可不是所有人都配成為父母。”

我們一個從上往下看,一個從下往上看,活似高高在上的王,和伺候他的小太監。

他表情很淡,毫不留情戳破我的私心:“如果我的孩子註定只能擁有一份愛,我不會為了補齊這份缺失而委屈自己。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演戲,無論是剛剛那番話,還是……”他用腳踢了踢木桶,“這個。”

接著他學我方才的樣子,對著鏡頭禮貌十足地道:“上面那兩句剪掉,謝謝。”

他對我的防備竟然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。我做任何事,說任何話,在他看來都是別有所圖。他不信我,樂於用最大的惡意揣測我。

自卑又自傲,脆弱又多疑,惡劣又驕縱。

就像個討人厭的壞孩子,仗著寵愛,便恃寵而驕。

“好。”我冷笑著,將毛巾用力丟進桶裏,濺起一地水花,“以後你就算痛到在我面前打滾,我都不會眨一下眼,愛誰給你按摩誰給你按摩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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